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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本大学微言(2)

 

但开风气不为师 

   到了台湾以后,步入中年,再经过历史时代的大转变,对人对事的了解更加深入。正如清人钱谦益的诗所说:“枥中马老空知道,爨下车劳枉作薪”,颇有感慨。所谓“枥中马老空知道”,钱诗是感叹自己虽然是一匹识途的老马,但马老了,毕竟是无用了,只能作废,把它豢养在马厩里,当做一匹千里马的活标本罢了。“爨下车劳枉作薪”,十九世纪以前,中国用的车轮,都是木头做的。这种木头的轮子,在长年累月的旋转奔走之下,外表已被磨得损坏不堪了。乡下人把它换掉,拿来当柴烧。当柴烧没有多大的价值,因此叫它做“车劳”。“ 爨下”,就是指烧饭的灶下。你只要读懂了这两句诗,也就可想而知我的心境了! 

  同此,当时对蒋校长所著的《科学的学庸》,虽然并不认同其见地,而且我对学问的态度,也决不苟且,但政治部邀请我去讲,如果我拒绝,在当时的人情面子上,也是势所不能。这中间微妙关系的自处之道,正如《大学》后文所讲“缗蛮黄鸟,止于丘隅”,“于止,知其所止”,完全在于操之一心了。 

  而今回想起来,我也真的有过很多次冲动,希望有一两个后起之秀,能够立志研习原始儒家的学问,我将为之先驱,如清人龚定庵所说的“但开风气不为师”。然而,我也毕竟失望了。我也曾经对一般成年的学者同学们讲过几次,希望记录成编,但每次的记录,我都不满意,又加舍弃。不是同学们记不好,实在是我讲得不透彻,讲得不好。古人说:“百无一用是书生。”不过,要真正做到百无一用的书生,确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,代价也太高太大了。 

三、 沉冤莫白的“四书” 

  《大学》,是“四书”的第一本书。《中庸》,算是第二。其实,这样的推算,是根据历来“四书”印本的编排次序而说的。说实在一点,《大学》是孔子的学生,曾子(参)所写的一篇学习心得论文。《中庸》,是曾子的学生,也是孔子的孙儿,子思所写的一篇学习心得论文。从宋代开始,把编入《礼记》中的这两篇论文抽出,和《论语》、《孟子》合在一起,总名便叫作“四书”。 

被误用于考取功名 

  如果我们把时光倒流,退回到八九十年前,提起“四书”,几乎是无人不知。它的威名,把中国人,尤其是中国的知识分子--读书人的所有思想,十足牢笼了一千多年,中国知识分子的意识形态,大致都不敢轻越雷池一步。特别从宋代以后,再严谨一点来说,从南宋以后,一个知识分子,想寻一条生活的出路,尤其以考取功名,达到读书做官的谋生之道,非熟记四书,牢牢背得四书不可,尤其要依据朱熹的见解,就别无偷巧的办法。这也等于现在的年轻人,想考进学校,取得学位,就要死背活啃课本上的问答题,都是一样“消磨天下英雄气”的关限。除非你像明未清初时期山西太谷一带的同乡们,第一流头脑人才,必要经商致富,真正没有这个勇气和胆识的,才勉勉强强去读书考功名。 

  元、明以后到清朝六七百年来,所谓三级取士的阶梯,由县试考秀才,进而从乡试(全省会考)考取举人,到全国大考,进京考进士,中状元,始终离不开四书、五经--《诗经》、《书经》、《易经》、《礼记》、《春秋》,这一连串编成的书本。不然,纵使学富五车、才高八斗,能通诸子百家之学,但文不对题,离开考试取士所用的四书、五经范围,那就休想取得功名,与读书做官的通途,永远是背道而弛了。 

变本加厉的新八股 

  而且从明朝开始,把考取功名的作文格式,创制成一种特别文体,叫作“八股”。你如认为自己学问比韩愈、苏东坡还好,文章格式不照八股来写,也就只有自己拍拍屁股走路了!这种八股意识的发展,自满清下台以后,尤其厉害,在国民党当政时期,考试文章中,如果没有讲一点三民主义的党八股,就休想有出路。后来的政党,也不能免于类似的框框。所以几十年前,打倒孔家店、扬弃八股文,变成大革命的浪潮,那也是事所必至,势有固然的结果。谁知旧八股去了,新的八股还比旧的变本加厉,以前的八股,只是文章规格的限制,现在的八股,反成为思想控制的工具,我真是感叹这个时代,是进步了,还是退化了。真不知中国的文化,何年何月才得以复兴它的灿烂辉煌啊! 

四、书生大半出农村 

  讲到这里,有时我也觉得很有趣,而且还很有幸,生在这个古今新旧大转变的历史时代。当然,其中经历的艰危辛苦,也是一言难尽。 

传统的农村生活 

  我从小生长在滨海的一个乡村里,其中的居民,过的是半农半渔的生活。这个东南海滨小角落的乡村,也是一个山明水秀(其实水是又咸又浊)、朝岚夕霞、海气波澜的好地方。因为是濒海的地方,到底是得风气之先,东洋、西洋的洋风还很快吹到小村里。做饭烧火用的打火石还未完全消失,新的绿头洋火(火柴),一盒一盒地来了。在海上骄气十足,横冲直撞的火轮船,一声声呜呜号叫的汽笛鸣声,使大家赶快跑到海岸边去看热闹,既好奇,又惊叹!慢慢的,又看到了天上飞的飞轮机,同时也看得到坐在飞轮机前面的人。当然,飞得还不算太高,所以才看得见。人们更加奇怪,人怎么会飞上天呢?晚上用的青油灯、蜡烛,慢慢退位给大为不同的洋油灯,比蜡烛光亮过太多倍也有了。可是乡村里长年累月都是平平静静地过,没有什么警察或乡长、村长。只有一个年纪比较老的“地保”,是满清遗制,地方最小的芝麻绿豆大的官,叫做“保正”。不过,都是熟人,他保他的正,一句大家了不相干,除非衙门里来了公事,他出来贴布告,或者找上门来打一声招呼。偶然听到人们乱哄哄的谈话,找“保正”出来,那一定是那一家的鸡被人偷走了。地方上来了偷鸡贼,这比以前长毛(太平天国)造反还要新奇,还要可怕。 

  这种江南村居生活,一直延续到二十世纪初期,历代除了兵乱或饥荒外,几乎从来没有变化。宋代诗人就描写得很诗情画意,如范成大的田园诗: 

  绿遍山原白满川,子规声里雨如烟。 

  乡村四月闲人少,才了蚕桑又插田。 

  尤其是雷震的一首《村晚》: 

  草满池塘水满陂,山衔落日浸寒漪。 

  牧童归去横牛背,短笛无腔信口吹。 

  每当斜风细雨或黄昏向晚的时候,我站在自家门口,真看得出神入化,很想自己爬上牛背,学一学他们的信口吹笛。可惜,我没有达到目的,只是一生信口吹牛,吹到七八十岁,还不及当年横身牛背小朋友的高明,真太泄气了! 

农村自动自发的教育 

  在这样一个宁静的小乡村里,有几家的孩子们想读书,其实,也是大人们起哄,乡村的孩子,根本不知道读书是怎么一回事,而且听说请来了先生,书读不好还要挨打手掌心,这对孩子们来说,实在没有兴趣。不过,大人们都还要说:“天子重英豪,文章教尔曹。万般皆下品,唯有读书高。”所以总要读书才对。 

  话说中国人三千多年的教育,历来都是全国人民由农村开始,自动自发的教育。在二十世纪以前,所有当朝政府,掌管教育的权威,都是只顾读书人中已经学而有成的高层知识分子,所谓历朝的考试选举士子,都是当朝政府,拣现成的选拔民间的读书人,给也官做。育实上,做官是一种钓饵,当局者以此钓取天下英才收归己用。从来没有像现代政府,编有教育经费的预算,培养人民最起码义务教育的计划。 

  从十九世纪末期,二十世纪的初期,乡村家塾的教育,是由一家或几家热心子弟读书的家庭发起,请来了落第秀才,或是所谓“命薄不如趁早死,家贫无奈做先生”的老师,呼朋唤友,约了几个孩子或十几个儿童,开始读书。这种情形,让我引用一首清人的诗来概括它: 

  一群乌鸦噪晚风,诸生齐放好喉咙。 

  赵钱孙李周吴郑,天地玄黄宇宙洪。 

  三字经完翻鉴略,千家诗毕念神童。 

  其中有个聪明者,一日三行读大中。 

  现在大家看了这首诗,一定觉得很有趣,但是不一定懂是什么意思。在这里,首先要了解我们八九十年前儿童启蒙书本(读物)。最基本的有八本书,《百家姓》、《三字经》、《千字文》、《千家诗》、《神童》、《鉴略》。深入一点的,加上《大学》、《中庸》。 

五、 启蒙教育的审思 

  《百家姓》是四个字一句,第一句是“赵、钱、孙、李”,第二句是“周、吴、郑、王”。有人问,为什么第一个姓是赵字呢?因为这本书是宋朝编的,宋朝的皇帝世家姓赵,所以第一。第二个是江南浙江封王的钱镠,所以第二是钱,当然不是说赵皇帝第一,有钱人算是第二位。但是为什么这首诗里第三句只写到周、吴、郑为止呢?那是为了作诗,七言的诗,不能用到八个字,所以到此为止。下面的话,当然,大家一看都明白的,就不必多说了。 

  《千字文》也是四个字一句,那是一本了不起的好书,用一千个中文不同的字句,写出一部中国文化基本的大要。这本书的第一句是“天地玄黄”,第二句是“宇宙洪荒”。但上首诗里,为了拼凑七个字一句,只好把这两句话截去一字,变成“天地玄黄宇宙洪”。既合平仄,又正好押韵。 

一夜发白《千字文》 

  《千字文》的作者,是梁武帝时代官拜散骑员外郎的周兴嗣。历来在正史上的记载,就这样一笔带过,但据私家笔记的野史记载,内容就不是这样简单了。周兴嗣同梁武帝本来便是文字之交的朋友,在萧齐时代,还在朝廷上有过同僚之谊。到了梁武帝当了皇帝,那就变成君臣的关系。由朋友变君臣,说是关系不错,其实,伴君如伴虎,反是最糟糕的事。周兴嗣有一次不小心得罪了梁武帝,梁武帝一怒之下,想杀他或很严厉地处分地,到底还是于心不忍,只好下令把他先关起来再说。但梁武帝又说了一句话,你不是文才很好吗?你能在一夜之间,把一千个不同的字,写一篇好文章,就赦你无罪。因此,周兴嗣就在一夜之间,挖空心思,写了这篇《千字文》。文章写好了,可是在一夜之间,头发、眉毛、胡子也都白了!大家要注意,用一千个不同的中文字,一夜之间,写出有关宇宙、物理、人情、世故的文章,等于写了一篇非常精简的“中国文化纲领要点”,虽然,只写到南北朝时期的梁朝为止,实在也太难了。梁武帝本人,才华文学都自命不凡,看了周兴嗣一夜之间所写的《千字文》,也不能不佩服。周兴嗣因此得到宽恕,而且还特加赏赐。 

  《三字经》是三个字一句的,先由儒家学说中的孔子观点“人之初,性本善”开始,阐发儒家的基本理念,以教育后代青少年。在过去时代,是属于儿童启蒙的书,现在,应归国文研究所的课。 

  《千家诗》是集唐、宋各家的名诗,比较偏向于初学作诗的课本。在清末民初的石印本上,有的还附有李渔(笠翁)的韵对,如“天对地”、“雨对风”、“山花对海树”、“赤日对苍穹”,等等,很有趣。过去读书考功名,不管你有没有作诗的天才,一定要考你作诗。要作诗先学对对子。尤其到了清朝,作对子比作诗还盛行。这种风气,由唐代开始,一直到了民国,只要读过几年书,好诗不会作,歪诗也要歪几句。有人说,过去中国,是诗人的国土。这未免有点夸张,但也有些讽刺的意味。 

先学做人,再谈政治 

  《鉴略》是全部中国通史浓缩再浓缩的书,是便于青少年初懂自己本国史,先记其大纲大要的书。 

  《神童》或《弟子规》,都是教孩子们先学做人,敦品励行的书,当然,并不太注重政治意识。到了清末时期开始要维新变法,废掉了科举,办起了洋学堂,仿照日本明治维新的作风,法定不承认家塾和书院的教育,并且依法叫家塾为私塾,新式学校才叫正规教育。一直到满清被推翻,民国成立,起初还在北洋政权时代的民国小学、中学里,不用什么《神童》、《弟子规》等老古董,由教育部编了《修身》的课本。用到北伐时期以后,国民政府成立,又废了《修身》,改作《公民》一课。抗日战争前后,改成《政训》。随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,就变成《政治》课了。由《政训》到《政治》,要教育全国人民都懂得政治,但如果做一个人的基本教育还没有根基,叫他怎样能做好一个好国民,或公仆呢! 

 

 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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